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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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戌時,巡值弟子換班,平日有十五人,今日銳減成七人。

容落雲立在廊下點燈,點完提著一盞,不緊不慢地出了無名居。碰見巡來的隊伍,他主動道:“布施分散人手,你們當心些。”

弟子點頭稟報:“回宮主,杜仲師兄已另做安排,宮主放心。”

人手一張時刻表,從隊伍數量到每隊人數,再從輪值次數到交接時刻,幾乎全部更改一遍。眼前這隊減至七人,卻非人手緊張,而是將原隊伍一分為二,更分散、更全面地值崗。

容落雲一番細查,看罷還給對方,問:“這張表何時排的?”

弟子回答:“昨夜需要調人外出,杜仲師兄連夜排的。”

弟子眾多,既要分人辦賑災之事,還牽動到宮中正常運作,這裏外煥新的一張表竟是連夜排的。容落雲多問一句:“杜仲人呢?”

弟子答:“杜仲師兄操勞一天一夜,正在千機堂補眠。”

容落雲點點頭,再無可問,提著燈朝前走了。

他且行且思,當初招攬高手替徐正之位,只看武功,不講其他。眼下布施一事辦得不錯,看來杜仲頗有統率能力,不知單獨行動會如何。

他在心中給予肯定,但嘴裏一哼,於長街遺落一串不滿。俊朗是俊朗,能幹是能幹,只是太沒大沒小,逾矩的事簡直罄竹難書。

而且慣會賞人甜棗,要他擊鼓便亮絕招,拿他作賭便反悔,害他落水便捉魚……樁樁件件哪像大弟子所為,不清楚的,以為是他容落雲的體己好友。

不知不覺走出宮門,漸漸靠近布施處,四下的災民也越來越多,從前無人的茅茨土階,如今被填補得滿滿當當。

容落雲到達地方,輕擡食指抵在唇間一“噓”,止了弟子的恭聲問好。

山腳簇著一大叢篝火,將黑麻麻的夜晚照亮,他擡頭望了望,夜空中濃雲遮蔽星月,明日估摸有雨。

目光未收,先聞異動,他倏地瞥向軍營門口。

軍中兵丁盡出,手執火把,將營外休息的災民轟開,推搡尚且不夠,連踢帶打,那陣勢以為在擒賊禦敵。容落雲一步一步靠近,口中數數,步至營口闊地數至“四十三”。

“你們共踢打四十三人。”他幽幽地問,“所謂何事?”

都尉道:“軍營重地豈容流民礙事,要等死也滾到別處去!”

容落雲笑起來:“天未明就擠滿了人,天黑才出來肅清營口,如此能憋,你們是一幫烏龜王八蛋不成?”

不凡宮的弟子操勞一天,此刻疲乏,軍隊才敢洞出滋事。都尉受了奇恥大辱般,率先抽刀相向,災民頓時如驚弓之鳥。

容落雲一斂笑意:“我宮弟子今日辛苦,不與你們過招,我倒想活動活動筋骨。”

素日井水不犯河水,兵難壓匪,匪不理兵,此刻針尖對麥芒實屬意外。都尉掂著刀,滿營弟子對付容落雲一個,況且容落雲未執兵器,就算有絕招也使不出來。

仍在對峙,容落雲先失了耐性:“少磨蹭!”提燈縱身,一剎那被如潮兵丁包圍,他周旋其中,口中念著招式,十招後已將兩層人擊倒。

火把舞動著,有的落在地面燃成一團火堆,容落雲身輕似燕,衣袂撫過護甲,以柔克剛打傷近半士兵。紗燈搖晃,裏頭的紅燭倒了,燈身頓變火球。

他以此為器,奮力一揮:“叫你們嘗嘗劈雲劍法!”

共出四十三招,分毫不多。

眾人色變,朝營中落荒逃竄,他卻翩然一轉身,彤彤火光映著濃濃笑意,狡黠又蔑然地說:“好不禁嚇,一幫子飯桶。”

他將那都尉擒住,移至篝火旁,欲將人丟入火焰。

不遠處,霍臨風睡醒剛到,抱肘立於黑暗中,旁觀容落雲將都尉活活嚇哭。好一通求饒,容落雲似乎滿意了,把人猛地一摜,再一腳踩住。

霍臨風不禁撫了撫胸膛,白綾鞋,瘦窄足,蹬人可是痛得很。

容落雲啐道:“不知天高地厚,以為霍臨風來西乾嶺,你們便能媲美塞北強兵?”他垂著眸,神氣到天上仙宮,“別說霍臨風還沒來,就算來了,哼!”

霍臨風暗暗思忖,“哼”是什麽意思?

一派鳥獸作散,容落雲的燈燒得空留骨架,只好丟入篝火。偶一擡眼,於陰影中看見霍臨風,隱隱的,難以確定。

他欲喊又止,無端覺得尷尬,腦海裏盡是那一束蓮花。

霍臨風朝他大步走來,一覺睡醒拋卻羞赧,只剩下坦然。相離一步,對立焰火旁,彼此情態形容瞧得一清二楚。

他們同時動耳,聽見一句微弱的“恩人”。

少年抱著女童,老翁拄杖,巷中流民聚在一片。白天就在尋容落雲道謝,始終未見,這會兒見到了,卻目睹菩薩心腸的“恩人”以一敵眾,頓時駭然不敢上前。

容落雲半轉身凝望,將一地男女老少框入眼中,思量道:“這點粥只能治標,你們還是盡快尋個地方安家得好。”

眾人明白,那女童卻摟緊少年脖頸,小聲泣道:“不要回去,回去活不成的……”

容落雲問:“瀚州情形如何?”

少年答:“每天都在餓死人,百姓們為了活命只得舍家而逃。”

容落雲生疑:“瀚州富庶,況有災必有餉,好歹能支撐住大半罷?”

少年搖頭:“不瞞恩人,瀚州城中連一處布施棚都無,水米未見。”一陣哽咽後,“糧餉層層盤剝,早被吞個幹凈,官府更勾結富賈屯糧擡價,多少人為一碗米傾家蕩產。”

容落雲輕輕“哦”一聲,問:“知州是何人?”

少年回答:“賈炎息,他乃當朝丞相的表侄。”權傾朝野的人物,少年低聲眾人噤聲,周遭霎時悄悄。

容落雲咂道:“當朝丞相……陳若吟。”音低字輕,神思繾綣,猶如叨念一位故人。他旋身欲走,經過霍臨風時一頓,又探手一勾,揪著人家的封腰拽動幾步。

霍臨風唯恐封腰散開,行至無人處,一把攥住容落雲的手腕。容落雲扭臉看他,抽手一截,握了握他:“杜仲,布施一事辦得不錯。”

他頷首:“宮主滿意便好。”

容落雲道:“可我又有不滿意的了。”

霍臨風盯著:“說。”

容落雲抽出手,剛剛還低眉順眼,此刻眉目冷得能結霜。“我再交與你一事。”他聲寒似刀,“漏夜出發,奔赴瀚州查探。”

霍臨風領命,即刻回不凡宮準備。走出七八步,容落雲在身後叫他:“杜仲,快去快回。”

他道:“不眠不休加急往返,明夜亥時歸來。”

一匹良駒,一只水囊,霍臨風就此上路。夜深難穿林,他於平坦官道馳騁向北,月移星動,叫料峭春風吹拂了整整一夜。

離瀚州愈近,情形愈惡,距幾十裏時迎面大片災民。天蒙蒙亮,他長籲一聲抵達瀚州城外,城門洞開,人群猶如走屍,守值的二三官差倒精神飽滿。

霍臨風牽馬進城,昔日繁華的主街一片蕭索,家家閉戶,空中彌漫著餓殍腐臭。他尋到官府外,恍然間以為身至戰場,遍地橫屍,水窪似的血已經幹涸了。

每具屍體均被一刀剖心,看手法出自一人,此人定為高手。他沒久留,到城東尋賈炎息的府邸,好大一片朱甍碧瓦,守衛森嚴,各個侍衛佩刀巡值。

霍臨風遠觀片刻,神龍無形飛身入府。

正沖一庭院,窺見湖邊二人,他驚愕之下立生鎖息訣,不敢絲毫懈怠。

而南去三百裏,西乾嶺飄浮一夜濃雲,這會兒卷了兩道悶雷。容落雲關在書房,兔肩紫毫不離手,一筆小楷重重落在紙上。

要下雨了,來送晌午飯的弟子腳步很急。

等雨下起來,半掩的小窗呼呼冒風,容落雲筆尖一頓,很冷很費心地想,杜仲帶蓑衣了嗎?繼續寫完那一句,不禁又想,雨天路難行,亥時能歸來嗎?

他花費半柱香的工夫才寫完,擱下筆,凈手後走到檐下用飯。兩碟菜,一碗羹,只顧觀雨,半晌才扒拉一口。

容落雲懶得進屋了,吃罷靠著梁柱打起瞌睡。

雨越來越大,淋漓個把時辰而不絕,甚至烏雲遮蔽晚霞,越過黃昏入了夜。待容落雲醒來,晌午飯的食盒變成晚飯的,已經過了酉時。

他起身回屋,披一件禦寒的鬥篷,提一盞燈,返回檐下坐著。一個時辰過去,他撐傘踩上碎石,緩步走到無名居門口。

酉時結束,戌時了,他掛上小門徑直朝前走去。

至邈蒼臺,此處空曠,頓覺雨橫風狂。他到西北角的乾坤局前,在如瀑大雨中默默設陣看局,消磨掉一個時辰。

實在很冷,容落雲繼續走,漸漸走到長街。已經亥時,杜仲該回來了罷?他如此想著踱至第三道子門後,這裏背風,稍微暖和些。

燈前雨絲細密,他盯著,立著,等著。

亥時過完,進入子時,雨時大時小地潑下來,將油紙傘敲得輕顫。滴答滴答,魚躲蓮花底,人躲屋檐下,就他一味地佇在門後。

至醜時,容落雲快要將燈柄捏斷了。

這時疾風烈雨中,傳來一陣遙遙馬蹄聲。

霍臨風歸至冷桑山下,縱馬無休三百裏,周身冷如墮冰。“開門!”抵達宮外大喝一聲,外門開,牽韁奔入,踏碎一截昏黑淒冷。

第一道子門再開,第二道,待遠處第三道門啟,一星暖黃燭光亮在角落。

“籲!”他急急下馬,濕透的衣衫濺出水花,雨水順著他的額角狂流不止。大步跑近,他猛地頓住,看清角落處的人是容落雲。

容落雲提著燈,撐著傘,靜著一張臉面望著他。

“宮主。”他大膽上前,一步鉆入傘下,“淒風苦雨,當心著涼。”

容落雲低聲道:“那你不早些回來。”

霍臨風伸手:“屬下食言,撐傘賠罪。”

二人朝不凡宮深處走去,路長長,黑黢黢,雨聲掩蓋呼吸聲。霍臨風撐傘,容落雲提燈,奔波一路的馬兒乖乖跟在後頭。

一陣風來,馬尾擺個不停。

容落雲的發絲拂了霍臨風的濕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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